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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着锦的《红楼梦》，堪称古典生活美学的集大成者。生活美学的要诀，并不在竞豪逐奢，而是一颗将巧思施展于细节之上的曼妙心灵。若要推举《红楼梦》中最具灵感与情趣之人，则非属年届古稀的终极boss贾母不可：她懂得满眼绿竹的窗户得配上银红软烟罗，懂得听戏应隔着潋滟水音才更显清越，懂得把伫立于雪景的薛宝琴比作画家仇英笔下《艳雪图》……种种不俗见解，自然需要有世家的见识与品位作为底蕴，才能如这般兴之所至、点石为金。所谓生活美学，实乃环境与心境之间的交相映照，并把那缕骤现的灵光融入日常行为。就这一点来说，宝玉和黛玉两人实乃天作之合，因为他们所遵从的生活方式，跟老太太是如出一辙。即使把精神共鸣的部分略去不谈，他们也仍是对能将日子过到一块儿去的神仙眷侣。黛玉在二十七回中，叮嘱丫鬟：“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一共交代了三桩事儿，每一桩都风雅而有韵致。相较之下，宝姐姐的生活就简朴多了，意趣全然不同。就这段文字来看，黛玉是喜欢在自己屋里薰点焚香的，袭人也会在宝玉的怡红院里用香鼎焚百合香，而宝钗“最怕薰香 ，好好的衣服，熏得烟燎火气的”。不过，宝钗的“冷香丸”却是个妙物，它以四时花卉和雨露调配而成，散发着缕缕奇异香气，连宝玉都为之迷倒。冷香丸的配方是“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花蕊各十二两研末，并用同年雨水节令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各十二钱加蜂蜜、白糖等调和，制作成龙眼大丸药，放入器皿中埋于花树根下。”光看文字描述，都已为之绝倒，仿佛鼻尖犹然浸在纯白花朵和清冷水感混合而成的气味氛围之中了。《红楼梦》中的嗅觉想象，当然只应存在于瑶台仙界，人间自是无处可寻。但每次读到这些令人流连的章节，都忍不住思量：这些想象若投入到现实当中，会呈现出怎样的形态呢？比如，同是花香与水汽的复合感觉，在现代香水工业如此发达的情形之下，是不是存在一款香水，能够让人稍微体会一下类似意境的呢？可惜的是，等我们迈入了工业流水线香水的王国，就会发现关于气味的意象与运用，全都由西方身份的调香师们捷足先登、一早作好定义了。上世纪初，随着娇兰、香奈儿、迪奥等品牌的崛起，香水业在法国发展得如火如荼，已成为他们的文化印记。其中有一种被称为“东方调”的香型，一般是以明亮的花香复配各类树脂及动物性香料，气味深沉、馥郁、甜美，非常符合西方人关于神秘东方世界的种种幻想，却让我们这些货真价实的东方人在初识之际难以消受：这哪里符合我们的美学偏好了嘛？（当然，入门后还是可能会接受甚至爱上它们的）怎么说呢，就香材而言，确实足够“东方”、足够神秘莫测，但西方人的调香技术，也间接反映了他们的审美形式：他们站在金碧辉煌的音乐大厅里，裹着东方色彩的装束，演奏起了一贯热爱的交响音乐。一时间电闪雷鸣、气象恢弘，能从不同声部的相互搭配中，体会出协调、饱满、优雅的情调，但对于身在此山中的我们来说，与其将这般面目全非的曲调称作是“东方风情”，倒不如直接名之为“巴洛克风格”，更加相称些呢。同为远东文化代表，充溢着宫廷生活情趣的日本古典小说《源氏物语》，可以看成是《红楼梦》的日本版本，只是笔 调较之红楼更加纤细，也更加颓弱。书中的贵族们从日常器物到人际礼仪，无一不讲究风雅的做派，却又无一不透露出深受中华文化所影响的迹象。他们在交谈中，频频引用来自唐朝的诗句，以及有关杨贵妃的身世典故，让中国读者倍感亲切。并且，《红楼梦》中一笔带过的薰香之道，在这本书里有着非常详尽的交代，正可供我们参考。日本在平安时代大量进口中国物品，称作”唐物“。其中最受王公大臣们推崇的，是来自宋朝的各种珍稀香料，构成了与茶道、花道三足鼎立的和风习俗——香道。和其他文化仪式一样，香道亦有独特的讲究之处，比如《源氏物语》的”梅枝“卷中，就记叙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试香会，各人以不同的配方调制薰香，一竞高下。特意选了红梅盛开的微雨天气，因为此时空气湿润，能给异香增添几许氤氲的余韵，更可”借来梅花一缕魂“——熏香与天然的梅香相互浸染之下，竟又生出了层次感更加丰富的气味。于是，源氏执筝，亲王弹琵琶，棺木抚琴，夕雾吹笛，红梅献唱，其中玄机，与贾母的”隔水听戏“颇有几分相似。除了原料以外，关于熏香的使用与配制之道，同样也是由中国传入日本的，被称为“合香”，也即是袭人用来熏屋子的“百合香”（这里指的可不是花店里卖的百合花哦）。像“试香会”这种雅集盛事，据记载在唐朝时就已出现，并与佛教的参禅仪式有着不小的关系。因此，鉴真和尚东渡日本时，身边带上了沉香、麝香、甘松、安息香、零陵香等多种贵重香料，被认为是将调香术传入东瀛的第一人。熏香的配方，大都采用气味深沉之物，很容易让人想到现代三调结构香水的后调。其中讲究不少，比如《源氏物语》中的试香会，细致地考虑到了气味与自然景物之间的协调，像季节（红梅盛开时节）、天气（微雨的潮湿气候）之类因素。关于这一点，五代名士韩熙载有一个著名的“五宜”说：桂花下宜焚龙脑，荼蘼花前宜焚沉水，赏兰花焚四绝香，含笑花最适宜麝香，栀子花宜配檀香。这个说法倒是挺有意思。我们知道，古埃及人热衷于提取各种芬芳花卉的精油，再调入没药乳香一类的树脂香料，制成初具现代香水形态的复合香氛。中国古代不盛产花卉精油（尽管有从西域等地进口的记录，价格昂贵，比如《红楼梦》中的玫瑰露），但只要善于选择试香场所，让人置身于恰有鲜花飘香之地，照样可以体验到层次丰富的嗅觉享受。并且，这种体验可能比配置好的香精油更胜一筹。因为，熏香与花香能在自然环境中相遇，不同的气味有了更充裕的空间来彼此融和。所以，各种熏香的运用场合，多应和着四季的时序更替。冬季往往选用温暖芳醇之品种，而夏季就燃起较为淡薄幽渺的气味，以驱溽热。在《源氏物语》的记载中，有一种专供夏季月夜使用的香方，名曰“荷叶”，据说点燃之后清婉悠扬，可与真正的莲花相媲美。这一点很容易让人想到“冷香丸”配方中，象征夏季时令的白荷花。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亚洲的佛教信仰与埃及的神祗崇拜，均在古代风行一时，而蕴义各自不同。但莲花作为一种与来世时空密切相关的花朵，成了它们的共同图腾，为其飘逸的香气赋予了一份神秘感。古埃及文化早已寿终正寝，成了人们在博物馆和历史书中津津乐道的对象；佛教则在近二十个世纪的淬炼之下，与亚洲各国本土文化相互融合，发展出了许多门派，早已深入日常生活的神髓。对于真正的东方人来说，始终缭绕于心头的香调，其实就像是贾母借着水音听的那段缠绵昆腔，或者《源氏物语》中 氤氲在微雨中的焚香与梅香，镜花水月般的感受。所幸在上世纪末，以“禅”为灵感的日本时尚品牌开始大放异彩，川久保玲和三宅一生等设计师纷纷推出了另辟蹊径的东方风味时装作品，前卫与传统兼具，引来举世瞩目。这使得他们终于有机会与国际香精公司合作，引出与旧形态全然不同的香水概念。他们的产品变得摇曳而清冷，花香或木香，点缀在朦胧雾水之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整个世界都因之变得沁凉 。这种香型被称作“水生调”，生来就是属于夏季的，在它们的气味里，仿佛听得到淙淙流水的声音，将一切暑热都涤净了。这几款产品中的主要花香，都选择了莲花，暗合日本古典薰香的夏季配方“荷叶”，颇有周邦彦笔下“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韵致。其中代表作品，当推三宅一生的“一生之水”，宁静致远的轻盈香水时代已然来临。颀长优雅的瓶身设计也是经典之作，如一件值得细细把玩的艺术品，其灵感来源于重落轻起的汉字毛笔书法，也暗合了埃菲尔铁塔的造型。与此同时，另一支以日本茶道为灵感的香水问世了，即宝格丽的“绿茶”古龙水。这是这个意大利珠宝品牌的第一款香水产品，也是世界上首款茶香调香水。调香师为大名鼎鼎的Jean-Claude Ellena（简称JCE），一个钟情东方文化的法国人，长年隐居于格拉斯的乡村旧宅，推崇极简形态香气构成，不可救药的柑橘调爱好者。后来，他更是入驻爱马仕专属调香师一职，佳作不断。如果你是爱马仕花园系香水的爱好者，一定早已倾倒于他出神入化的调香手法了吧。茶道所蕴含的禅学意识，在于对尘世琐事中隐藏之美的崇拜，是一种精神上的几何学（冈仓天心语），故有“茶禅一味”之说。绿茶古龙水时期的JCE，可算是初崭露头角的新人 ，却已然具备脱开旧制窠臼的觉悟。轻柔的小茉莉和柑橘，幽幽浮现在木质基调中，回过神来，确是一半明净一半清苦。没有明显层次，甚至并不含有真实的茶味成份，可等待这气息沁入心脾的奇妙过程，却仿佛能看到珍珠般的小气泡们，自漆绿色茶水中袅袅漂起。一时气定神闲起来。宝格丽又乘着这股东风，陆续推出“茶”系列和“水晶”系列香水，使整个产品线呈现出一派古典水墨画意境。于是，这个独树一帜的意大利高端珠宝商，渐渐变成了最懂得东方人心思的香水品牌。除了开山之作“绿茶”之外，我个人来说，偏爱婉约书卷气的白茶（见拙文这7支文艺系香水，犹如写给图书馆的七封情书，另外白茶与“一生之水”出自同一名调香师Jacques Cavallier之手），妩媚轻灵的紫晶，和玲珑剔透的白晶。尤其白晶，将东方人喜好拿捏得极到位，潺潺溪声中的莲花、茶叶和竹林气息。“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徐志摩在民国时写下的诗句，竟成了白晶气味的最佳注解，好像是永不重现的旧时光借机于此，凝为冰肌玉骨的结晶。而作为一名调香师，JCE从神秘而典雅东方文化中，取法颇多。 除了茶道之外，他对香道也很感兴趣，曾在日本参加过一场香道仪式，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据他描述，过程是这样的：入席之后，香道师傅逐一焚烧十种薰香，请与会者为每一种香气赋诗一首（外国人用英文写），收上去后逐首朗诵，然后众人评出描绘每种气味的最传神之作，有点像《红楼梦》里的诗社。“诗歌与香气的交织，带来雨露氤氲的圆融和谐时分。”JCE说。那是他心目中，与梦想中的香气感受最为接近的经历。故而他的东方风情之作，气味总是那么清淡，微妙，温柔，如一匹薄如蝉翼的丝绢，需要小心轻放。爱马仕高端香水线“闻香系列”中，有一只取法传统花道的香水，就叫“玫瑰花道”。你必须屏声静气，毕恭毕敬，才能在柑橘与绿叶的层叠簇拥中，觉察到一线玫瑰出没的踪迹。像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名门千金，骄矜中透着几丝神秘。“美人如花隔云端”的蕴藉风流，JCE处理得行云流水，简直不像个异族人所为。他一定是带着疏影横斜的前世乡愁，来创作这款艺术品的吧。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调香理念，在JCE惊世之作“尼罗河花园”中也有体现：葡萄柚和青芒果的酸涩果香好似月光，随着水波的层层涟漪而荡漾起来，构成了前调中的清脆音符，并且似乎在瞬息间不尽变幻着，像一幅光影叠映的印象派画作。而幽渺洁净的莲花香气躲藏在果香底下，偶然一阵清风吹来，才亭亭玉立地露出娇容，惹来万千遐想——但很快又隐身入翠绿的湖水底色中去了，不沾一丝尘埃。这款香水虽以埃及尼罗河为题眼，但JCE融汇于香调结构中的妙想，使它在亚洲人群中拥有极强共鸣感。说它是一则以东方人情怀写就的北非旅途见闻，也几无差池了。艺术家的内核，使得JCE完全凭借个人素养与直觉来工作。商业香水如火如荼的发展潮流下，许多品牌推出新品时，总是要进行多番市场调查，以求能够完全符合当下消费人群的口味偏好。但JCE从来不这么做，东家在任何时候提出市场调查的建议，他的回答永远是“NO”，他相信自己的灵感是无价之宝。气味有如色调，不觉间变换着层次与明暗，在鼻尖呢喃细语，倾诉着不为人知的情愫。我想，如果真的有愿意去读懂《红楼梦》之美的外国人，那他一定也像JCE般终日离群索居，而整个人早已被那不可抵达的朝雾般的乡愁所占据了吧。享誉世界的调香师Jean-Claude Ellena，深爱东方文化的他，气度儒雅而温和JCE本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来过中国，正逢夏日，他看见数百辆自行车行驶在梧桐树的街道上，而蝉鸣声不绝于耳，顿觉如痴如醉。在一幢30年代的上海公寓中，他见到了许多装裱简素的传统书画挂轴。“我看不懂那些符号，自然不明其意，但那墨黑色泽、笔划的雄浑和瘦劲、字形的连绵回绕，及散发出来的律动感，令我倾倒……那运笔的手有若直觉反射，舞动自如，恍若是肉体与精神的延续。”他在笔记中写道，似已参透其中三昧。
